开两元店小姑娘的妈妈,吉江红是我曾经的老同事,因为前两天财新一篇极具争议的性侵报道(财新已撤销此文并为此道歉),她女儿小周很严肃郑重地找了这位曾在财新工作的前员工妈妈“谈话”,这场对话却让女儿极其失望甚至愤怒。
不过,她们这段对话应该说代表了全网沸腾的鲍毓明涉嫌性侵案中的两种典型心态,一种气愤难耐,一种隔岸观火。而母亲的“隔岸观火”,成为在女儿眼里的“事不关己”,最终引爆了女儿的愤怒,写下了一篇对话文章来“声讨”自己的母亲。
看完女儿的文章后我对江红说,你女儿的逻辑思考能力甚至超过你。对这样的评价,江红没有生气。但这篇文章却引得我很长时间都陷入了沉思。
推荐这段对话,我并不想讨论任何案情,而是反思一种关系,是远远高于亲子关系之上的一种社会关系,这种关系存在于每一个社会角色之间,也造就了社会的基本形态。
而鲍毓明“性侵案”也恰恰是这种不同角色之间复杂社会关系问题的一次集中爆发和反映。这些复杂的社会关系问题如何进一步清晰,可能将决定未来年轻人青涩又懵懂的价值观选择。
我在她们的允许之下,现发布这段对话文章,原文也可见“方肉米仓”。前面的背景就省略了,还可参考此前钛媒体文章《为什么鲍毓明不可被原谅?》
我的妈妈是前财新员工,更早的时候也是记者。我把这篇财新的文章分享给她,期待听到一些愤怒的回响。
妈:“我看过这篇文章,早上扫过一次,看得不太认真。我看这种都是当社会新闻在看, 就像知音杂志一样,有一些事是真实的,也有一些是杜撰的。”
妈:“不是可不可以接受的问题,关键是要看是什么样的故事了,知音里面也有正面的故事啊。当然了,现代女性当然是更愿意出现在时尚芭莎里面。你是说小兰的妈妈恶心,小兰恶心,还是鲍恶心啊?”
我:“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说描写性就恶心。现在这件事没有办法判刑,就是因为女孩第一次的时候过了十四岁。”
妈:“我以前也看过类似的报导。就是说这种海归高管在生活上,在女性上的无能。所以这件事情的真相是什么?我们不知道。记者在里面杜撰了很多东西。”
妈:“所谓的无能就是,他们根本不知道怎么和女性谈恋爱,怎么和女性相处。这个时候他们就会做出一种非常弱智的行为。比如和十四岁小女孩生活在一起啊。
我:“你疯了吧???不知道怎么和女性打交道?女孩子需要付这个责任吗?她被强奸是真吧,报案是真吧,你想看到什么真相
妈:“我们需要了解一些事情的背景。我们看不到事件的全貌,很难去判断这件事情。”
在妈妈看来,这是离我们母女生活很遥远的事情。在她对我的人生构想里,不存在这种荒谬的可能性。
我:“你看这么多干什么?也要保护受害者啊,您可就别这么端着了?小女孩这么小,分分钟就可以被这个高大强壮的男人在精神和肉体上控制。大家说话的音量是一样大的吗?”
鲍控制着女孩生活的一切,女孩的生活里还有谁呢,不住在身边的妈妈,老师和同学们模糊的脸。也许在女孩心里,鲍的存在带来痛苦,但是也许也是一种唯一的拯救。在这种遥远的救赎感和痛苦之间,大脑为了保护她,也许也虚构出了爱情。
妈:“所以这种事情你两个方面都要看。这个男生有没有违法?这母女俩是出于什么目的?”
我:“求什么啊?为什么这种时候你思考的方法像一个大男子主义者?你也是臆想出来的吧?你有证据吗?”
妈:“这个母亲单纯的认为把女儿交给一个条件比较好的男人,就可以给女儿更好的生活。这个文章没有交代清楚母亲的角度,写的很低级。太多的事情没有交代,我们很难判断。”
妈:“其实强奸这件事情和年龄无关,强奸女孩儿和50岁老太太是一样的,应该交给法律去处理。”
在妈妈看来,这不是什么发生在小女孩身上的悲剧,这是只是一次不对等的利益交换。发生在男人与女人之间的不对等利益交换。妈妈可能目睹过,体验过数次类似的交换。她劝我闭上眼睛,继续我自己的生活。
在和妈妈交谈的过程中,愤怒使我的逻辑混乱。我在微博上看到很多网友对于小兰遭遇的共情。我主观地认为,作为女性的妈妈应该和我观点一致。但在我们交谈的过程中,妈妈始终在强调证据的缺失。她认为无论是南风窗的文章,还是财新的文章,都没能给读者提供足够的信息判断。而我的重点在于我们应该保护小兰,认识到小兰在这件事上的弱势地位。
我和妈妈的主要冲突存在在“有所求”的问题上。我记得是去年或者前年,有一起关于北影教授性侵女学生的事件:教授威胁女学生,若学生拒绝与教授发生关系,将无法顺利毕业。我当时非常愤慨,也像今天一样寻求妈妈的情感支持。
我知道,妈妈年轻的时候和我一样盛气凌人。大学毕业的时候,聪明伶俐,咄咄逼人的她不讨老师的喜欢。她优秀的毕业论文被评为“良”,直接影响到了她后来的分配。我想,她也怀揣过愤怒。她也为她的不善忍耐,吃了不少苦头。但是妈妈,你的毕业论文真的应该得“良”吗?
在我看来,无论是北影学生,还是小兰,他们的“所求”是正当的。成绩及格的大学生,都应该可以顺利毕业。正常情况下,只要成绩满足毕业要求,毕业是一个直接的结果,而不是学生的“所求”。同理,鲍作为小兰的养父,照顾小兰是他的法律责任,而不是小兰用身体所换取的好处。女性的身体并不是货币。当性侵案发生的时候,难免会有利益的纠纷,但是这不是合理化强奸的理由。大家都是寒窗苦读,为什么为了拿到一纸毕业证书,女孩子要用肉体“付款”呢?小兰也许不知道,小兰的妈妈也许不知道,拥有高学历高工资的养父是这样一个变态。那么,为了得到这个养父的照顾,小兰就要“献出”自己的肉体吗?
妈妈一直教育我说,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我认为,我们需要认识到世上的不公,再去挑战它,改变它。二十二岁的妈妈,看到不公,我们就要忍耐吗?
我也曾在妈妈面前说起N号房的故事,我为女孩儿们的悲惨遭遇而痛心,也恨自己的无能为力。妈妈告诉我,这是我世界之外的故事,影响不到我的生活。我的爸妈对我很好,我有爱我的男朋友,我受到了很好的教育,马上就要拿到美国大学的毕业证了。在妈妈的眼里,缺钱而被迫拍视频的女孩,被养父性侵的女孩,因为拒绝和教授发生关系而得不到毕业证的女孩,离我的世界太远。
不,这不是什么“有所求”,女孩儿们只想要脚踏实地,平平安安地活着。她们的所求和我的所求没有什么区别。即将拿到大学毕业证的我,理所应当得到父母的爱的我,是过于幸运的。我活在无数奇迹拼凑起来的,平淡的日常生活中。这样的平淡生活,是她们所没有的。在这个充满不公的世界里,一个偏差,我也会掉进同样的深渊。
就因为这样的新闻让我们难受,新闻里的性描写让我们恶心,我们就应该把这样的新闻当作“千篇一律” 的社会新闻,任它从我们的屏幕前游走吗?
妈妈,不要闭上眼睛,如果新闻让你恶心,那是因为事实同样恶心。同样作为女性,生活在同一个世界里,她们所遭受到的不公,也会是我遭受到的不公。我的幸运,不过是这个糟糕世界里存在的一个偶然。不要闭上眼睛,让痛苦从瞳孔流向全身。开口说话吧妈妈,愤怒起来吧妈妈。
在发表了上面这篇对话文章后,江红女儿小周的心情依然久久不能平静,她对母亲的生气迟迟不能散去,甚至“连打字的手指都不能受自己控制”,对此她还另外记录下了一段自己的心情:
我把我和妈妈的聊天记录翻了出来,认认真真重温了我和妈妈的争吵:妈妈对小兰命运的轻蔑让我差点气得昏了过去。我愤怒的大叫,我看不清妈妈的面孔,我决定把这次争吵上升到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我决定开一个公众号,大张旗鼓地批评我妈,写文章时我没法控制我自己,为妈妈的态度大哭起来。
我咬牙切齿地把文章读了一遍又一遍,我看到自己无处发泄的愤怒,我看到妈妈试图伸出她的手,来遮住我的眼睛。
我想起小时候和妈妈一起看电影,电影里面的男女做出亲近的举动的时候,妈妈会伸出她的手来遮住我的眼睛。
再长大一点,我会努力移开妈妈的手,妈妈牌眼罩很有弹性,被我移开的手会再弹回来。当我看到这样的新闻感到愤怒的时候,妈妈的手又挡在了我的眼前。
为什么呢?我实在想不通。妈妈从头到尾都在逃避和我讨论这样的事情,她也希望我不要讨论这样的事。
这个场景应该是大多数中国女孩长大过程都会经历的熟悉一幕,也代表了很多妈妈的想法。中国从小缺乏正确和阳光下的性教育,让大多数孩子懂得这一切的时候都太晚。
与其说是女儿向妈妈提出的问题,不如说是女儿对这个形象模糊的社会提出的疑问。我们是不是应该为了“有所求”就必须忍耐,我们所求的又到底是什么,我们与我们之间到底有何不同,我们如何看待“不公平”,我们该以怎样的视角面对那些看似很远的人和事,我们又如何处理自己最亲近之人突然展现的陌生……
这些让江红最终意识到到:自己的态度是件很重要的事,什么时候都应该放下手边的事情,认真倾听给予孩子最真实的回应。
好在最后,这对母女以一种意外的方式达成了和解,是女儿说服了母亲,打动了母亲,江红向我展示了一段对话:
“我想,我写这样的文章,妈妈一定很生气,但是妈妈可以接受。妈妈是成熟的大人。”
“愤怒也代表恐惧,如果当事人是我女儿,我会拼命。可是,这种可能性非常大的,并非事不关己,妈妈跟你说对不起。”
江红对我说,“我真的没想到,当她说将我们的对话朗读了一遍遍,我眼泪都出来了。”
在这场激烈的愤怒交战中,孩子成长了,妈妈也成长了。财新在道歉中成长了。那么鲍毓明案所暴露的中国法律短板,是不是也该成长了。社会人性深处的善良最终会推动社会整体的价值方向。
江红说,何娟你记得她吗,很久以前你见过她,我们当年在广州活动中,她还举手提问了。而在那场大人举办的活动上,她才10岁,如今已上大学。我在江红女儿的文字与时间记忆穿梭中泪流满面,很久没有人给我这么大的震撼了。
我突然重新审视自己职业的价值是什么,应该始终传递什么。无论是我从过去做记者到现在做企业,还是大家所经历的各种职业,我们所有人都会经历各种不同的社会角色和社会关系,我们常常觉得经历了人生百态的人的知识与职业经验才更能打败无知。
但是,真正打败无知的,却只有人心最深处的“善良”,这才是所有社会职业的底色,因为唯有“善良”是无知的人永远都不会具备的能力。我突然才明白,苏格拉底为何会把“善良”二字当作终其一生都在研究的问题和最高人生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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