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个盲人一起走路人参、鹿茸是“东北三宝”中的“两宝”,历来被视为名贵中药材和滋补佳品,是东北地区独有的土特产资源。近年来,东北多地依托得天独厚的参茸资源,做大特色产业,从种植养殖提档升级到精深加工渐成规模,从谋求新品开发到规划布局全产业链,努力向千亿级支柱型产业迈进。
不过记者在辽宁省、吉林省多个主产区走访发现,参茸产业日益壮大的同时,还存在种植养殖缺乏标准规范,产品扎堆于初级原料和低端市场,区域品牌影响力弱等问题,自身难以做大做强的同时,也面临来自韩国、新西兰的产业冲击,其打造优势产业任重道远。
临近春节,记者走进辽宁省桓仁满族自治县的一家中药材生产车间,工人们正操作机器设备,将晒干的人参或切片、或磨粉,包装后销往全国各地。在这座小山城里,从事人参种植、加工、销售的农户达到2.8万户,全县注册人参企业超过300家。春节前夕,作为高档礼品的人参制品在市场热销,各家企业也颇为忙碌。
人参、鹿茸是中国人较早开发并持续利用的食药用资源。我国自商代已开始食用人参,经过数千年的应用,人参赢得了“百草之王”的美誉。“鹿的全身都是宝”在我国古代就被人认识,满族人养殖梅花鹿的历史文化在清朝被发扬推广后,利用鹿原料制作的药品、滋补品不断增加,其中以鹿身上可反复生长和取用的鹿茸最为珍贵。
我国是世界上最大的人参生产国。东北东部山区是我国人参核心产区,吉林省农业农村厅数据显示,2021年全省人参产量分别占全国和全世界的60%和40%。辽宁省的桓仁、本溪、宽甸等县的林下参种植已成规模,在全国山参市场掌握较强话语权。我国也是梅花鹿养殖大国,中国畜牧业协会鹿业分会数据显示,我国拥有家养鹿存栏约100万头,90%都是梅花鹿。
东北作为全国最大参茸原产地,也是全国参茸交易中心。位于长白山脚下的吉林省万良人参市场是亚洲最大人参交易市场,年交易额达200亿元,占全国人参交易量的80%。曾为“皇家围场”的辽宁西丰县是国内干品鹿茸的主要集散地,每年有接近全国一半的进口鹿茸在这里加工。多年来,东北参茸产业链逐渐成熟,在带动农民增收、壮大县域经济、支撑乡村振兴上发挥着积极作用。
2023年,吉林省人参产业综合产值708.5亿元,同比增长10.3%,与该省提出要把人参、梅花鹿产业打造成为千亿级规模产业的目标不断靠近。辽宁省也提出鹿茸全产业链产值达500亿元的发展计划。
尽管东北参茸发展历史悠久,规模较大,不过记者走访参茸主产区发现,当前这一产业还停留于“初级”“低端”阶段,好资源还未收获大效益。
——种养缺乏规范,原料品质参差不齐。吉林农业大学中药材学院教授张连学表示,我国园参种植仍以个体散户为主,使得标准难以顺利推广。记者走访一些参农时也得知,一些种植参存在过量使用化肥农药的现象。
在一个梅花鹿养殖大县的养殖大户家中,记者看到后院被改造成鹿棚,圈养了几十只梅花鹿。这种庭院式小规模饲养还存在相当比例,设施简陋,管理较为粗放。业内人士告诉记者,对于许多中小型养殖户来说,新技术、新装备的推广还不够,疫病防控也存在一定困难。
——精深加工不足,产品扎堆“低端”。记者走访多地参茸市场注意到,这里销售的多为鲜参、干参,冻干鹿茸,风干鹿鞭、鹿胎等土特农产品。偶有深加工产品,也是将人参切片,鹿茸打粉等初级加工。
业内人士表示,东北与参茸相关企业虽多,但大多是从种植户、养殖户和小型作坊发展而来,人才培养及技术研发是短板。在辽宁西丰县,铁岭神鹿实业集团有限公司每年从新西兰进口大量鹿茸,初加工后再转口贸易至韩国,难以实现高附加值的精深加工。
吉林省2021年8月发布的《吉林省“十四五”医药健康产业发展规划》显示,吉林省医药健康企业整体规模偏小,营业收入超10亿元企业仅9户,销售收入超10亿元的品种仅有6个;全省规模以上医药健康企业研发投入占销售收入比重约为1%,低于全国3%的平均水平。
——初级原料真假难辨,频频遭遇信任危机。作为初级农产品,市场销售的人参、鹿茸质量参差不齐、品种真假难辨,一些外地顾客因为担心假冒伪劣,或者认为食用不便,购买时犹豫不决。
在一些人参市场,受制于检测时间长、检测机构有限、交易规模庞大等因素,人参入市的抽检率还不够高。2021年,有行业媒体曾报道在东北个别地方花10元钱就能办理野山参证书,原本市价几十元的园参立马价格翻倍卖到数百元。
鹿茸行业也是如此。业内人士表示,很多专业人士不经过基因检测都无法分辨鹿茸的品种,更别说普通消费者了。正因为如此,市场上相当一部分商家打着梅花鹿鹿茸的旗号,卖的是新西兰赤鹿鹿茸,后者价格优势很大。
位于吉林抚松县的吉林汇参堂中药饮片科技有限公司,是当地一家较大的人参制品企业。在公司展厅,由参片与蜂蜜结合的蜜饯、由人参叶做成的茶叶、富含人参有效成分的饮料等产品琳琅满目,却没有一件与人参相关的药品。“申请一个药号要排队很久,申请保健食品也是难度很大。”公司负责人姚友才说。
类似情况在东北参茸业较为普遍。近些年由于药品、保健食品申请困难,一些新成立的参茸加工企业很难拿到批号,就连已经成立三四十年的老药企,其主打人参、鹿茸成分的药品也是几十年前的老批号。很多企业做不了高附加值的药品、保健食品,只能退而求其次,从加工原料级的中药饮片和普通食品入手。
在中国梅花鹿(西丰)现代农业产业园,参观人员在与小鹿互动。(受访者供图)
然而加工食品也存在制约。2012年,卫生部在一份文件中批复,允许养殖梅花鹿的大部分副产品作为普通食品,这为梅花鹿入食打开了“大门”。但这份文件中又明确,养殖梅花鹿的鹿茸、鹿胎、鹿骨、鹿角不可作为普通食品,这给从事鹿产品开发的许多企业带来限制。
吉林省吉春制药集团是一家老牌鹿制品企业,拥有数百个药品、保健食品批号,近年来正在向鹿食品进军。集团党委书记曲风采说,民间食用包括茸、胎、骨、角在内的副产品的习惯早已有之,“如果没办法入食,光凭药品和保健食品,产业很难做大。”在辽宁西丰,辽宁鹿乡绿港公司负责人刘美思说,公司生产了一款“鹿跳墙”食品,包含鹿肉、鹿筋等食材,鹿茸因为不能入食,不能加入其中。
人参入食则受到生长年限的制约。2012年,卫生部发布《关于批准人参(人工种植)为新资源食品的公告》,明确入食的人参需为5年及5年以下人工种植的人参。这给东北大量林下参的深加工带来障碍。
目前,东北人参主要分园参和林下参两种,在山坡或平地集中种植的为园参,生长年限多为5年左右;在山上自然林中人工撒种,并自然生长的为林下参,生长年限多为5年以上,15年以上的也称为“林下山参”或“野山参”。
在“中国山参之乡”的辽宁桓仁县,林下参种植面积达65万亩。当地聚集着中药材加工企业300余家,大多是将林下参加工成中药饮片售卖。桓仁县一些基层干部表示,因受到“5年以上人参不能入食”的限制,全县的人参食品产业很难发展,大量的好参源只能作为农产品低价贱卖。
入药难、入食难,与东北参茸基础药理研究不足有关。长春中医药大学中药学教授赵大庆曾参与人参入食的标准制定。他介绍,2011年,有关部门对人参列入新资源食品进行研究,由于时间紧、任务重,研究团队选择了吉林省广泛种植的5年园参进行药理试验,并没有对林下参开展系统研究。
中国畜牧业协会鹿业分会会长杨福合表示,2012年协会接受上级委托组织专家论证时,大家根据多年食用习惯,认可梅花鹿的多数副产品入食,但“茸胎骨角”的药用性较强,当时也没有开展药理试验,就暂时没有列入食品品类。
基础研究不足的另一个结果,是关于参茸的功效说法各异。采访中,一些园参种植者认为皂苷在人参表皮,人参越粗越好;山参产地则认为人参根节处富含皂苷,年限越长则皂苷含量越高,让人无所适从。
高端应用的受阻和精深加工的不足,让我国参茸产业“大而不强”。人参行业内部,有着“中国人参在药房,韩国人参在餐桌”的说法,东北人参进军高端的食品、保健食品市场,面对以韩国“正官庄”品牌为代表的人参制品的冲击。
在京东网上,最畅销的人参品牌是韩国“正官庄”。一盒标注生长期6年的“正官庄”红参液,售价超过400元。2022年,全球高丽参零售市场约为24.7亿美元,其中韩国“正官庄”的市场份额为41.9%。业内人士坦言,目前中国还没有一个人参品牌可以与“正官庄”相抗衡。
中研普华产业研究院发布的《2022-2027年人参市场发展调查及竞争格局分析预测报告》显示,虽然中国人参产量占世界的70%以上,但其产值占全球的份额仅为7%左右,形成了“高生产量、高出口量,低产值”的格局。一些贸易商告诉记者,中国人参被低价出口给韩国,加工成高丽参产品后,进口价格是原来的10倍以上。
东北梅花鹿也在海外竞争中处于守势。近年来,中国对新西兰鹿茸的依赖不断加重,年进口量超800吨。据新西兰鹿业局设在中国办事处提供的资料显示,截止到2022年末,新西兰在全世界养鹿业中名列前茅。但新西兰国内消费很少,大量草原放养的赤鹿制品以较低价格进入中国,比东北梅花鹿更有竞争力。采访中多名业内人士认为,近些年国内鹿茸需求量增加,但本土养殖户并没有从中收获更多红利,反而是进口鹿茸越来越多。
面临海外高端产品和初级原料的“双向挤压”,东北参茸至今没有形成大型的区域公共品牌。在吉林、辽宁的参茸主产区,几乎每个县市都各自主打自己的区域品牌,比如梅花鹿就有“双阳梅花鹿”“东丰梅花鹿”“西丰梅花鹿”等多个区域品牌,各地技术人员也说不清各鹿种的具体区别。专家表示,各地参茸品牌各自为战,不利于形成合力提高东北参茸整体竞争力。
随着健康中国战略深入实施,东北各地看到参茸产业带动区域发展的巨大潜力,纷纷延伸链条、做强品牌、升级产品,从一系列有益探索中为县域经济擎起一方天地。
冬日初升,雪后的中国梅花鹿(西丰)现代农业产业园,鹿鸣声声。这个投资1.4亿元,占地500亩的标准化鹿场,通过标准化饲养、防疫,将形成集科研、精深加工、智慧鹿业、产品交易、旅游观光等综合服务于一体的产业园。目前,西丰县已建起2个良种鹿场、42个标准化鹿场,全县年加工和经销鹿茸及鹿副产品900余吨,年产值超过40亿元。
梅花鹿养殖逐步规模化,人参种植则向高品质转型。吉林省出台了《关于加快推进全省人参产业高质量发展的实施意见》,将重点实施人参种业振兴和品质提升“两大工程”,通过抓“长白山人参”良种繁育基地和标准化种植联盟建设,稳定人参种植规模,系统提升吉林人参品质。
在此基础上,东北参茸主产区加大创新、细化品类,不断延长精深加工链条,引导产业迈过“第二道坎”。走进桓仁县现代农业产业园,一条条道路笔直宽阔,一幢幢厂房拔地而起,北京同仁堂、天津天士力等知名中药企业已在这里形成聚集效应。“我们加大了对精深加工企业的扶持力度,为企业创新、扩产赋能。”桓仁县县长田永军说,2023年,桓仁县撬动企业投资2亿余元,对多家企业生产线进行升级改造,并通过招商引资,与北京隆安晟世科技集团等企业达成合作,实现签约项目66个。
吉林省东丰县将“梅花鹿+医药健康”产业集群列入“十四五”规划的重点产业,到2025年梅花鹿饲养量力争达到35万只。目前,总投资26亿元的“东丰·国际梅花鹿产业创投园”已经建成,已引入4家生产加工企业、2家科研检测机构、3家金融机构、3家政府服务机构和1家电商直播企业入驻,实现产业集聚。
除了修炼“内功”,参茸产业也发力做强品牌。过去一年,东北参茸主产地动作频频,通过发布区域品牌、举办产业大会,做强产品的行业影响力。2023年5月,桓仁县成功举办桓仁山参品牌(广州)发布会和2023中国山参产业高质量发展大会。“我们要加快科技创新和品牌打造,将桓仁山参产业向价值链高端延伸、向医药健康领域拓展、向快消食品转型,力争到2035年桓仁山参全产业链产值达到200亿元。”田永军说。
2023年10月,中国(西丰)滋补健康论坛在西丰县举办。西丰县以鹿为媒,与央企华润医药集团旗下的东阿阿胶股份有限公司签署战略合作协议,成立辽宁西丰梅花鹿产业研究院,探索“道地药材+梅花鹿”的发展模式,推广鹿胶产品,叫响鹿胶品牌,建设西丰梅花鹿种源文化园、西丰梅花鹿生态园等项目,引领鹿产业高质量发展。
一直以来,东北参茸名声在外,而要实现从优质特产到优势产业的跃升,还需增强系统思维和整体规划,多角度助推这一产业面向未来。
——加强研究验证,破解源头难题。在吉林省,吉林大学、吉林农业大学、长春中医药大学、中国农科院特产研究所等科研院所均成立从事人参研究的专业团队,助力全省形成从基础研究、应用研究、试验开发到中试转化较为完整的人参产业科技服务体系。
长春中医药大学教授赵大庆、辽宁西丰县副县长王者兴等人表示,当前东北参茸要破解源头难题,各产地可以协同攻关,利用现代药理学知识,深入研究不同年份、不同产地、不同部位的人参和梅花鹿的药理成分及产品功能,为东北参茸开发更多药用、食用价值提供科学依据。
——加快入食申报,拓宽应用空间。针对部分人参、鹿副产品进入食品领域的瓶颈,一些专家提出,我国已放开修订或增补食药物质目录的申报工作,东北三省宜积极合作,针对5年以上人参及“鹿茸、鹿胎、鹿骨、鹿角”展开进入食品的联合申报和落地试点工作,尽快打开鹿茸、林下参等产品的食用市场,扩大产业规模。
——加大公共服务,打造区域品牌。目前,东北地区中药材市场和鉴定中心布局不尽合理。拥有人参、鹿茸等珍贵药用资源的吉林、辽宁省内均没有中药材专业市场。而位于吉林省延吉市的国家参茸产品质量监督检验中心虽然靠近吉林园参主产区,却远离辽宁山参产地。
业内人士建议,东北可构建中药产业振兴发展协调机制,加强公共服务,在吉林或辽宁设立以参茸为主的中药材专业市场,并在辽宁东部布局国家级人参鉴定检测中心,逐步建立完善的中药材质量管理和评估体系;同时,东北参茸主产地加强合作,对“东北人参”“东北鹿茸”等联合品牌进行注册、保护和宣传;各地轮流坐庄,定期举办东北参茸交易博览会、参茸文化节等活动,拓展“东北参茸”影响力。
——创新产品业态,挖掘消费潜力。当前,东北大量人参、鹿产品徘徊在民间滋补品市场,以炖汤、磨粉等方式食用,主要面对中老年消费群体,尚未做成功能明确、携带方便、使用便捷的现代快消品。相比之下,韩国“正官庄”则瞄准了日益庞大的年轻人市场,重点宣传人参“增强免疫力、抗疲劳”等功效。目前,东北一些本土企业已开始与南方的休闲、保健、功能性食品设计商、推广商联合,谋划开发“轻量化”、便捷化的现代快消品。
“三产融合”也是挖掘参茸消费潜力的方向。吉林省东丰县拓展鹿业文旅,在国家3A级景区南照山森林公园内,总面积16.2万平方米的东丰县养鹿官山园是以人工驯养梅花鹿为主题的观赏型旅游示范区,游客可以与梅花鹿零距离接触、喂食、拍照,感受亲近梅花鹿的乐趣。
辽宁省西丰县深挖鹿文化,与央企共同叫响“皇家围场1619”品牌。西丰县副县长王者兴说,全县打造围场文化、野外围猎等沉浸体验空间,未来还将探索建设冰砬山中医特色诊疗服务中心等,“通过鹿文化打品牌、引流量,依托当地优质生态环境,拓展医养、康养等服务业。”(参与采写:陆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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