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鲁修之“漂亮”的东西被华农兄弟展示到镜头前,接下来的命运基本就是被吃掉。它们大部分是竹鼠,也有可能是山果、蔬菜、鸡鸭鱼。尽管华农兄弟更愿意承认自己的身份是竹鼠养殖户,但在西瓜视频和B站突飞猛进地分别拿下246万和303.8万粉丝,让他们已然成为现代意义上的“网红”。
类似的,还有同样在西瓜视频以及B站出没的厨师王刚,以及快手上的手工耿等等。王刚的视频背景单一,仿佛总在一个饭店后厨,他常常直白地报了菜名之后,把食材切煮的流程迅速呈现,满满的干货被网友称作土味硬核的做菜教学,让他坐拥两百多万粉丝。快手上的手工耿,在村子里创造出一些看上去没有用的东西——比如,用螺丝帽做成弹弓,把菜刀改成梳子——吸引了319万粉丝。
这些农村网红在不同的平台找到坐标,本质上,是展现了乡村生活的另一种截面,对不同生活圈层的人群产生出冲击力,让对方获取到一种稀缺性的观感。
另一方面,他们自己的生活因此发生改变。几乎是在2016年的短视频风潮后,他们从普通的离乡打工者逐渐变成返乡创业的人,通过镜头营收各大平台的流量分成,甚至进一步开拓出电商变现的渠道。
镜头里的刘苏良有一种天然的淳朴感。他是华农兄弟组合里出镜的那一个,随便找身日常的衣服就开始了录制,有时候甚至是沾满泥土的牛仔裤和大拖鞋。组合里的摄影小哥胡跃清看上去冷静稳重,拿着三脚架和摄像机对着刘苏良,任他自由发挥,很少出言“摆布”。
两人凑在一起有诸多默契。他们是江西赣州古家营村的老乡,刘苏良想卖竹鼠,胡跃清在摸索自媒体创业。视频里的场景,基本在他们从同村人手里租来的废弃养猪场里,和以此为圆心的方圆三公里范围内。千只竹鼠住在其间的砖土房中,300多平方米的空间被木板隔出上百个方方正正的窝,一到它们啃竹子的饭点,这里就像上千锯子来回运作的工厂。
刘苏良打开门锁,进竹鼠场巡视一圈,再拎起可以被吃掉的竹鼠,是视频里经常有的情节。下一个场景往往是河边,竹鼠开膛破肚躺在烧烤网上,被撒上胡椒、孜然等等。
长得太丑、吃得太多、中暑、肠胃不好,都会是竹鼠的“死因”。B站的弹幕不断涌出来,淹没屏幕,“解锁新死因”“强行去世”“恶魔的微笑”——刘苏良对待宰的竹鼠浮起笑容是网友最欢喜的一刻,他们由“华农一笑,生死难料”展开各种想象。
其实,胡跃清最早的拍摄内容只是关于自己的童年趣事,多半是在河里钓鱼抓鱼。那时,他还不认识刘苏良,出镜的是他初中同班同学谭海洋。他先是在今日头条上看见有人拍乡村视频,觉得挺有意思,想着自己也能拍,于是就在2017年4月注册了今日头条的西瓜视频账号。
那时,短视频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早在2013年,短视频平台最初成型,与新浪合作的移动视频技术服务提供商一下科技推出产品“秒拍”,明星推波助澜,带起了原始用户量。紧接着,腾讯也诞生了一款短视频应用“微视”。相比之下,快手是一个阶段性的突破,直接把用户群下沉到乡村,草根、恶搞、土味成为捕获同类群体的定位。
胡跃清发布视频两个月后,也不断获得奖金——一万流量能拿二十块钱。最多的时候,他们一个月收入过万元,扣掉20%的税,他和谭海洋曾经一人分到几千块。涨粉和收益让他看到可以坚持下去的空间。但不到半年,谭海洋迫于家人的压力,重新出村打工,胡跃清在这之后发现了同村养殖竹鼠的刘苏良,找到了新的核心题材——也就是后来的竹鼠。
去年8月23日,胡跃清开拓平台,开始运营B站的“华农兄弟”账号。主要是粉丝的呼声推动,他们总结了华农兄弟“吃竹鼠的100种理由”,想看更多关于竹鼠的内容。那天,刘苏良把一只打架受伤的竹鼠烤了,视频一下上百点击量。之后粉丝迅速增长,第一天突破两万,到了9月份,每天增长上万,甚至几十万,很快突破了百万。从零粉丝到现在的200多万关注,基本是在那半年确定下来的。
也是2017年,王刚在广东珠海的一家饭店里,趁中午休息的时间跟同事围在一起看快手,刷到“喊菜哥啊”一边炒菜一边把过程喊出来的视频,他马上跟老板吹牛,说自己能做得比人家好。老板当天帮他录了一个切茄子的视频发到西瓜视频上,推荐量达到二十多万,阅读量一万多,王刚瞬间感觉很有成就感,把账号经营了下去,也逐步拓展到B站。
去年10月份,王刚出现在华农兄弟的农场,他表现出第一次见到竹鼠的惊讶,华农兄弟烤了一只竹鼠招待他。第二个月,在王刚的视频里,他拎起一只“心事重重”的竹鼠在镜头前,展示了一道川菜版的“宽油竹鼠”。观看量一下成为全站日排行的第一名。
这次见面是西瓜视频促成的。2018年9月,西瓜视频分别签约了王刚和华农兄弟,分配了身处北京的经纪人,打理活动安排,打点广告和宣传业务。找上来的平台不少,他们都选择签下了最先找来的一家。用华农兄弟的话说,就是有个平台,能规避他们不知道的风险,以及“如果没有媒体记者,我们两下就被互联网埋没了嘛”。有什么具体的知名度提高,他们说不上来,也不太懂。
虽然对技术懂得不多,但他们倒是不约而同注意到了视频的质感和机位的问题。画面要清晰,用4K像素,要有不同的机位。看上去有点专业,其实不难。
王刚对机位的把握就是,要有两个视角,就好比他在做学徒的时候请教别的师傅,一个是他看的视角,一个是师傅的视角。起初,他只是在老板和同事的帮助下,用手机录下自己做菜的视频,稍微剪辑一下上传,为了以后去别的饭店应聘厨师长时,不需要再频繁地试菜,直接可以给对方看视频。
他三天左右更新一个视频,没想到点击量一直上涨。这个效果的推动之下,他产生了兴趣,想之后当事业做下去,花了一个月的工资买了台索尼摄像机,那大概是在他录视频的二十多天。没过多久,又添置了台近五千元的微单,用于拍摄两个机位,又自学了十几天剪辑。
他会去看快手和今日头条上的视频,直到找到自己的定位。如今,王刚认定,当下的成功,归功于他把复杂的做菜流程简单化的思维,也是因为他多年做菜积攒下的对菜的独特理解。
胡跃清也为了视频的高清效果,不惜花十几万,先后买了索尼DV、两个单反、三台摄像机,还有两个无人机。从原先的一个镜头拍到底,胡跃清慢慢开始想到要取近景,拍一些动物的特写。对于刘苏良的发挥,基本一条过,要真实的效果。刘苏良喜欢跟动物互动,比如抓起小猪来称重的时候,他就像平时说话,“你好,来称一下你,看能做几斤烤乳猪。”“别叫得这么惨等下你老妈要来咬我了……”
上山爬树把竹节果摇下来,刘苏良就会顺手递到你面前让你尝一下,“很漂亮的这个”,他张口就是这样的形容词。网友总结过,刘苏良口中很漂亮的东西,最后总是会被吃掉。刘苏良却没有意识到,“我们这里形容东西都是说漂亮”,这是他理所当然的、真实的表达方式。
胡跃清意识到刘苏良自带幽默感,这种幽默不体现在他们习以为常的生活里,而在远离他们的城市、与他们年龄差距甚远的学生的观感中。那些年轻的粉丝觉得刘苏良看着竹鼠,脸上露出的笑容是喜感又朴实的那种,可供调侃,又不低俗。胡跃清就顺其自然地让他发挥,流量真的保持下来。
他们会去看网友的弹幕,网友给动物们起了名字,他们就用上了。没有人教过他们,他们自然地互动起来。他们一两天拍一次视频,胡跃清用晚上的时间来剪辑,5分钟的成片通常要制作四五个小时。
火起来的人越来越多元,有着百万的流量算不上全民性的焦点,但可以独居一隅,自己赚着自己的钱。华农兄弟不想透露具体赚了多少,怕乡村青年一下把做视频想得太过美好。但现阶段看来,日子是超越了他们之前的计划。
他们原本和进城务工的第二代农民工没有什么区别,中学辍学,离开自己的村子,到沿海埋头成为最累的劳力。奔头就是,一个月拼命干,拿到四五千元就会很开心,再模糊地展望一下未来,告诉自己生活会慢慢好起来。
要说有那么些不同的地方,就是他们有着回乡的期望,并且多少有一门娴熟的独特的手艺,又在无意之间能将之与短视频的形式完美结合。
但这在中国的农民中,比例并不高。放弃打工,是需要付出成本和面对失败的勇气的。2013年,刘苏良从东莞回乡时,在广东的养殖场买了42个竹鼠种苗——也就是刚出生的幼崽,花了七千多元。他把它们养在自家老房子里,下雨的时候没注意,涌进来的水积涨起来,竹鼠泡在里面久了,死了一大半。
而胡跃清回乡的时候,凑了十几万元把铁皮石斛种下去,等着两年成熟,作为药材出售。但这东西价格涨跌太快,不好做,也就一直放在那里。
如今,村里的年轻人知道他俩在家做视频赚了些钱,但也没人愿意放弃在外的工作回来做同样的尝试。因为风险并不好承受,打工的收入微薄但至少固定,还不用承受乡里乡亲的嘲讽。
年纪轻轻回乡,是不被现代乡村所接纳的,离开村子去赚钱,才是被默认应有的出路。胡跃清和最初的伙伴谭海洋上传第一条视频的时候,周围都不看好,家人、村民评价都很负面。谭海洋回村的时候还没成家,父亲说他游手好闲,为此天天跟他吵架。他坚持了半年,还是出去打工了。
王刚则从珠海回到老家四川自贡富顺县,在菜市场旁边租了个店面做工作室,专门录炒菜的视频。在店门对面的小区里,他又租了一套民用房,用于剪辑。短视频的流量成功带起了淘宝店的销量,他做起了一家工作室,招了一个助手和摄像帮忙,淘宝店交给了学贸易的哥哥,月销量好的时候有几十万元。电商收入和平台的流量分成成为王刚稳定的收入来源,结婚和买房欠下的债基本还上了,近期的规划是再开一家餐馆,把重心放在实业上。
而去年国庆,华农兄弟的竹鼠场陆续来了一百多个粉丝,还有开着房车、带着孩子来的。孩子是B站的用户,见到华农兄弟很高兴,要看竹鼠,要和华农合影。
古家营村80%是山,村组之间隔得远。因为修路,现在没有班车,进出村子都是搭邻里的顺风车。胡跃清老家所在的村组,因为当年路没修好,出入不便,盖房子的材料也难以运送,大家都搬离了。空房子有好多处,村子的入口处的一个老村组,原先是一个小矿区,矿挖空了,人也走光了。
虽然相比城市生活,华农兄弟还是喜欢自己家乡的山水,但孩子的教育问题还是得在县城解决。县城的房价四五千,买个好点的房子是他们接下来的打算。他们也想把赚钱的重心放在竹鼠养殖和销售的实业上。
短视频给他们带来网上的订单,但是因为没有取得国家的检疫证,无法加工售卖。但不宰杀制作,活体快递也是个问题。他们感觉短视频的热度迟早会过去,网友们从不是长情的人,或许很快就会不再对他们上传的内容感兴趣。
农村网红们在经历了从打工者到“明星”的身份转换之后,也都明白,自己终将面对从高处缓缓降落的必然。只是,当观众蜂拥而至的快感与实惠消失之后,他们如何重新面对自我,这是任何人都未曾经历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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