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森德鹿牙2022年10月10日，一则讣告登上的热搜榜首位。逝者名叫狲思邈，是西宁野生动物园的一只兔狲。这是一种大小近似于家猫的野生猫科动物，多生活在海拔4000m以上的高原，原本不会与人类产生任何直接的交集。

　　但现在，人们都知道了，它就是那个怒目圆睁但又身材五短的表情包主角，是一位填补了国内人工繁育兔狲空白的“英雄父亲”，它凭借一己之力盘活了一家“全网最穷的动物园”，它也是副园长、饲养员和众多网友心头永远的小宝贝。

　　兔狲和藏狐，两位青藏高原的表情担当，同时也是一对欢喜冤家。他们的较量有时发生在争抢同一只猎物的时候，有时也会发生在互联网上。

　　今年3月，被网友亲切称为“藏狐主任”的科普博主无穷小亮造访西宁野生动物园，在他拍摄的视频结尾，狲思邈短暂登场。当小亮好奇为什么取这个名字时，一旁的副园长齐新章替思邈回答：“因为它第一次被拍到交配只持续了四秒钟。”

　　短短几秒的镜头和短短几秒的光辉事迹，让狲思邈红出了圈。不少人涌到西宁野生动物园的官方账号里，留下评论：“狐主任那来的”“听小亮说你只有四秒”。

　　“藏狐”主任揭了兔狲的短，网友戏称，这是高原二友的正面交锋。还是副园长齐新章护崽心切，为思邈正名：“狲思邈其实可以持续将近一分钟。”文献记载中，野生兔狲每年仅发情一次、每次两天，然而狲思邈会在春季持续发情，可以称得上“威武”。他总结：对于兔狲，我们了解的还太少。

　　2015年，一雌一雄两只幼年兔狲被送往西宁野生动物园（以下简称“西野”）救治。当时市民打电话说，在公路边捡到了两只兔狲幼崽，被发现的时候已经饿得颤颤巍巍、无力行走。

　　那时园里已经有一只由爱心人士送来的兔狲，也就是后来得名“狲小满”的年长雌性。因此在正式取名之前，三只兔狲获得了简明好记又朗朗上口的称号：老的，公的，母的。

　　自80年代后，我国的动物园就基本不再允许搜集野外动物了。被西野救下的狲思邈成为了全国动物园中唯一的雄性兔狲，也成为了兔狲人工繁育唯一的希望。

　　这是一项重任。兔狲的生理和心理都非常脆弱，人工繁育极其困难，甚至在全世界也是一道尚未攻克的难题。

　　俄国莫斯科动物园做过统计，2005年之前的四年里，他们园内出生兔狲幼崽存活率仅为50%，而那之后的三年里完全没有一例繁育成功。在日本的那须动物王国，工作人员在穿上全身防护服并进行严格消毒之后才会接触幼崽，即便如此小心，七只里也仅有两只幸存。

　　成功案例寥寥无几，国内外关于兔狲圈养、繁育、治疗的相关研究就更少了，可供借鉴的经验也比较有限，西野自2018年开始的兔狲人工繁育工作，每一步都走得战战兢兢。

　　狲思邈倒是非常不负众望，发情期长，期间常常“三班倒”，轮番对园中另外三位“女伴”紧追猛打。

　　2021年2月，狲思邈向年轻的雌性兔狲“狲尚香”求爱不成，把对方逼到了树上。兔狲本应不会爬树，奈何狲尚香性子刚烈，江湖人称“树上香”，急得思邈只能在树下来回打转，落得一个新外号：猥琐男。

　　过了半个月，狲尚香到了发情期，主动下树向思邈求欢，交配过后又爬到树冠上，对思邈不理不睬。思邈再次被结结实实地嘲笑了一番：工具秒。

　　到了5月，狲尚香成功地诞下了三只健康的宝宝，分别取名狲大娘、狲大郎、狲二娘。同一个月出生的，还有狲思邈和狲小妹的孩子，狲三娘和狲二郎。

　　小兔狲出生的头一个月，工作人员轮班通过摄像头24小时观察兔狲母子的状况。他们甚至会在母狲离开巢穴时，长时间地紧紧盯着小兔狲呼吸的频率与强度。触摸脱敏、称重、打疫苗、人工育幼，每一项工作都需要高度的谨慎。直到幼崽们熬过了两个月的危险期，所有人才终于稍稍松了一口气。

　　这时的小兔狲已经长出了密实的毛发，每天在繁育巢箱上蹿下跳。一双圆眼睛，在监控镜头下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芒。

　　按照兔狲的习性，雄性不参与育儿，所以工作人员把印有思邈照片的抱枕放进了育幼室，给他一点做父亲的参与感。监控里，大郎和大娘都和自己的“父亲”很亲近，经常在“亲爹”头上踩来踩去。

　　然而，七月末，园内出现了变异猫瘟——后来被证实是全球首例，没有任何治疗方法。这场疫病先在幼崽中爆发，而后成年兔狲也纷纷感染，连园内的藏獒都出现了相似症状。

　　面对未知的病毒，兽医和专家花了一个月的时间昼夜抢救。但4只幼崽不幸相继夭折，最终只有狲大娘顽强地活了下来。

　　动物园里的病疫平息后，齐新章开始在平台上连载系列视频《兔狲繁育有多难》。在过去四年中，西野对外公布的兔狲幼崽总计有24只，其中12只生下来就是死胎，11只因为虚弱、应激或疾病迅速夭折，最短的只存活了20分钟。这促成了他更新连载的缘由：想让这些生命，无论长短，都能够被人记住。

　　他很少直言自己或西野其他工作人员的情绪，或是谈及他们的付出与辛劳，只是简单地说，这一年，所有工作人员投入的情感和精力都太多了。

　　唯独在为去世的小兔狲狲三娘剪辑纪念视频的时候，他承认，自己掉了很多眼泪。

　　北京动物园、郑州动物园、西宁野生动物园——这是国内仅有的三家在网络上留下兔狲彩色照片的动物园。2016年，北京动物园的最后一只兔狲去世。2017年后，根据游客反应，郑州动物园中已经没有了兔狲的踪迹。

　　与另外两家动物园相比，西野的条件非常有限。西宁市地处偏远，游客不多，每年的营业收入只有北京动物园的百分之三左右，但这里的动物“人口”可要接近后者的五分之一，而且同时肩负“青海野生动物救护繁育中心”的重任。

　　种种因素让西野成为了全网“最穷的动物园”。因为场馆不足，兔狲的繁育场所其实是在鹦鹉馆里。这片委屈了鹦鹉才腾出来的场地，已经是工作人员在多轮讨论后，在园内找到的最为理想的位置。

　　园内的工作人员也数量紧张，饲养团队42人，每个员工几乎都身兼多职，还随时有可能被调去加班救急。

　　例如，兔狲繁育小组的直接负责人，同时还是全园救护的直接负责人、兽医院的院长（麾下只有一位兽医）、与专业动物医学团队对接交流和方案制定的负责人，以及园区部分科研项目负责人、人才引进工作负责人、全园的防疫负责人等等。

　　在这样的处境中，“穷但穷尽全力”成了西野的另一个标签：花费巨资450元给鸭雁建造“海岛别墅”；去工地要水泥、去山里抬石头，给岩羊建丰容的假山……而为了兔狲的饲养和繁育，西野更是动用了半个动物园的人。

　　全员尽力的背后，一方面是人手确实太少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每个人都真切地爱着这些生灵。在他们看来，“这是一种辛酸，也是一种荣耀”。

　　为了给动物们争取更多福利，副园长齐新章尝试了很多努力，他的微博科普账号“圆掌”也是为此而设。

　　2017年冬天，西宁野生动物园救治了一只后肢瘫痪的雪豹，起名为“凌霜”。齐新章把完整的救治过程更新在了网上，同时也为凌霜塑造出一个公主般的傲娇性格，成功让大众关注到了#雪豹救护#的话题。

　　而在“凌霜公主”自述身世的小剧场里，作为配角短暂出场的狲思邈逐渐成为新晋网红。2018年，齐新章创建超话“狲爷在此”，开始在网络上介绍兔狲，阅读量一度达到9000万，不仅让兔狲这个濒危的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获得了大量关注，狲思邈也一夜之间成为了兔狲界头部顶流。

　　“人和物种直接产生情感纽带是很难的，一个人喜欢一种动物，往往是从喜欢某一只或某几只开始的。”在齐新章的科普下，兔狲逐渐成为动物园的明星动物，也带来了更多人气。

　　在西宁野生动物园，兔狲生活的小型猫科动物馆藏在东北的角落里，位置很隐蔽，一些游客甚至都找不到在哪。这个原本无人问津的低调场馆，正是从那一年起，终于变得热闹了起来。

　　思邈最初的狲设，是眼神凶悍的“狲爷”。自从开展繁育工作后，“狲爷”先是获得了既斯文又有辱斯文的大名，而后外表霸气、内心怂包的本性也在镜头下暴露无遗。

　　作为动物园里唯一一只雄性兔狲，思邈没有什么威严可言，经常被狲小满和自己的妹妹狲小妹欺负。有时思邈想回窝，稍一靠近，就会被冲出来的小满吓得退了出来，只能低头哈腰地在小满的注视下兜来兜去。

　　官博有时会模仿思邈的语气，向园长委屈巴巴地告状：“圆掌，新来了两个丰容玩具，一个是抓板，另一个还是抓板，一个被小满霸占了，另一个一直被她霸占，一个女人需要两个抓板吗？都是男人，你帮帮我。”

　　齐新章偶尔在工作时或是在监控里看到了思邈追妻实录，也会帮他家丑外扬：“有一天晚上狲小满睡得好好的，狲思邈从架子上跑下来，左手推一下，右手推一下，推不醒，自己转了一圈，又回去睡了。”

　　不过今年，粉丝发现，小满因为年迈，不那么凶悍了。思邈开始小心翼翼地作威作福，偶尔还从小满嘴里抢吃的。

　　在官博的细致观察和精心演绎下，五只兔狲的日常，变成了人设分明、情节丰富的家庭连续剧。如此充满记忆点的“营业”，让狲思邈和他的同伴们对粉丝来说，不仅是毛绒绒的安慰，更成为了远方的朋友。

　　这一点也难不倒铁粉。他们能一眼从照片中分辨出每一只兔狲。偶尔有人会开玩笑说，哪只眼神猥琐，神态油腻，哪只就是思邈。也有人形容思邈的眼神：“它看了我一眼，却骂了我一脸。”

　　认真辨别起外貌来，他们却丝毫不含糊：思邈长着一双丹凤眼，一对蛾眉，下巴长着一撮小胡子，气质非常有辨识度。

　　路人也很容易被这些圆滚滚的猫科动物吸引。在西野官方的b站账号中，兔狲相关的视频，互动量总是格外多。

　　实际上，确实有很多外地游客，不远千里地来到这座西北边陲的高原城市，只为了能趴在玻璃上，亲眼看一看狲思邈和他同伴们的样子。

　　现在，西野接待外地游客的比例，已经超过了动物园通常的本地游客量。狲思邈和其它动物朋友的“营业”，盘活了这家“最穷”的动物园。

　　单凭尾巴花纹就能辨识兔狲的那位粉丝，因为封控没能见到思邈最后一面。她在远方的城市写下了一篇悼文，放进了自己给思邈拍摄的最后一张照片。“请思邈在狲星保持可爱，保持搞怪，幸福愉快！”

　　有人叹息：四秒吃饭是几只兔狲里最急的，“有时候1分钟就吃完了”，经常狼吞虎咽几口就想着去抢小满的和小妹的。一想到这是因为思邈小时候被救助前挨过饿，就忍不住心酸。

　　有人在悼念后说：“今天没心情上班了，好难受，它曾经给我带来这么多欢乐，甚至成了我每天的精神慰藉。”

　　圈养兔狲的寿命一般能够达到十年，七岁半的孙思邈约等于人类的古稀之年。粉丝们了解兔狲的免疫功能有限，随着思邈的年龄增长，他们做好了告别的心理准备。但这条噩耗还是来得太突然——就在前一天，一位粉丝还在联络捐赠给思邈的物资。

　　这几年间，西野的兔狲们靠着狲思邈的名气，源源不断地收到了全国各地寄来的纸箱、奶粉、爬架、猫抓板、亲手制作的猫玩具、医疗器械等各种物品，就连狲大娘家的门，都是网友捐的。这些捐赠品中，还有相当一部分指名送给狲思邈。

　　除去捐赠，粉丝们还给了兔狲很多其它可贵的支援。在饲养兔狲的过程中，很多英、日、俄语的文献，都由网友义务翻译成中文以供饲养员阅读。

　　2021年，在准备兔狲繁育工作的过程中，一位在日本的网友自发地帮西野联络到了日本的动物园，协助园方首次就繁育与国外的动物园实现了即时沟通。孙大娘出生、成长的繁殖巢箱，就是根据日本动物园的设计改造的。

　　当小兔狲突发急病的消息在粉丝中传开了的时候，又有一位网友“先斩后奏”地帮忙联系了欧美的动物园，并表示愿意协助西野与他们保持联络。

　　事无巨细的分享并非总是引来如此同情与帮助。在狲思邈的意外死亡的讣告发出之前，西野已经不止一次在公开工作细节后遭受剧烈的非议与指责。

　　但无论是在园方的账号中，还是在相关的报道里，都经常出现这样一句话：“唯有了解才会关心，唯有关心才会行动，唯有行动才有希望。”这句话也被设置在了西野入园处的显眼位置。

　　很多人提起了那位把狲思邈和狲小妹一手带大的老饲养员：他总是会陪专程来看兔狲的游客一起等待小家伙们出现，期间热切地分享手机里兔狲的视频和录音，聊起饲养兔狲的种种琐事。

　　还有自称“老妈子”的饲养员莉莉：她被性情暴烈的狲大娘抓花了脸，痛得原地转了一圈，但手里的食盆仍然端得稳稳的，日后也还是会在照料时，用亲昵的语气和大娘聊天。

　　除了每天陪伴照料的饲养员之外，齐新章也许是最伤心的人。对他而言，狲思邈“就像自己的孩子一样”。去年动物园内病疫爆发，狲思邈是状态最差的成年兔狲，一度出现了便血的症状。齐新章几乎全程参与了救治过程，把原本拖了又拖的的假期又延后了很久。

　　思邈离开的那天，鲜少在采访中直接表露情绪的齐新章，坦言自己“心情糟糕”。当晚他想回家平复一下内心，但低头看到门口地垫上印着的思邈，情绪再度不受控制。

　　“狲思邈的一生，未曾享受过辽阔的野外高原，未曾呼吸过凛冽的自由，但是他用自己的一生，让无数人知道、了解、关注、关心兔狲这一物种，并在我国兔狲人工繁育研究的道路上，立下了不朽的丰碑。”

　　在很多人的记忆里，狲思邈是五只兔狲中胆子最大的那只，经常像这样站到玻璃旁边“凶人” / 微博@西宁野生动物园

　　写到高原与自由，齐新章的笔下流露出一丝愧疚。他始终觉得，动物园有着剥夺动物自由的原罪。如果有一天，野生动物不再需要动物园的保护，而公众也不再需要动物园承担观察和教育功能，那么动物园就可以退出历史舞台了。他在期待着，动物园能够消失的那一天。

　　狲思邈的后代和他的同类，也许有一天就不必再由水泥和玻璃庇护，不必再于沥青公路旁徘徊，不必再警惕暗处的猎枪，而是能够在青藏高原上无所拘束地奔跑嬉戏，任由干洁大气中悠远的寒风，抚过他们毛绒绒的小平头。

　　一位网友在写给狲思邈的长信里这样与他告别：“亲爱的思邈，感谢你曾经来过，很遗憾你这么早离开。我们只能陪着你到这里了，前路漫漫，要靠你自己走过，但是请不要害怕，来处永远有人记得你、记得自己如何爱过你。”

　　无穷小亮的科普日常. (2022). 西宁野生动物园：中国唯一能看到兔狲的动物园.

　　华夏时报. (2021). 被疫情放大的公益性与经营性矛盾：动物园是景区还是教育保护中心？.

　　МОСКВА MOSCOW. (2010). СОДЕРЖАНИЕ И РАЗВЕДЕНИЕ МЛЕКОПИТАЮЩИХ РЕДКИХ ВИДОВ В ЗООПАРКАХ И ПИТОМНИКАХ.

　　西海都市报. (2021). 阅读量9000万！青海明星物种兔狲爆红网络.

　　澎湃新闻. (2022). 兔狲“狲思邈”讣告作者：事故太偶然，将尝试做成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