哑肾关于克什米尔的争夺,焦点并不在于那些海拔动辄7、8000米的山峰,而在于。问题在于,在现代国家概念形成之前,这些河谷地带已经在数千年的人类文明史中,自然博弈、沉淀出了属于自己的原住民。
如果不考虑这些原住民的属性和想法,单纯追求将国防线推进到高大山脉的分水岭上,并试图通过扼守那些人际罕至的山口来捍卫一国领土的做法,在地缘战略层面是存在很大风险的。
一个为大家所熟知的历史事实,是1947年依宗教信仰原则切割原“英属印度”时,统治克什米尔地区的王公本身是印度教徒,而克什米尔的大部分居民则为穆斯林。前者希望加入印度,后者则更愿意生活在巴基斯坦。由此也造成了印、巴两国长达70年的军事对抗,以及现在克什米尔地区只有停火线的地缘政治格局。
然而无论从政治、民族、宗教还是历史的角度来说,对这片土地的地缘结构造成过影响的,远不止于印、巴两国及它们的前身。最起码在克什米尔北部山地,来自中国方向的影响力要深远得多。
提到来自中国的影响,就必须先解读一下“阿里”这个地缘标签。自吐藩崛起之后,冈底斯山脉与喜马拉雅山脉之间,以雅鲁藏布江中游河谷为核心的“卫藏”地区,一直被定位为西藏及藏文化的核心区。单纯从这片高原来看,卫藏地区的这一核心地位并没有问题。不过如果以喜马拉雅山脉为轴线,将由雅鲁藏布江、印度河、恒河所组成的“环喜马拉雅山脉地区”视为一个关联区块的话,我们会发现整个区块的中心将是“阿里” 。
在中国的行政区划中,“阿里”是西藏自治区下辖的一个地区名。剥离掉被划入阿里地区行政范围的,北部大片近乎无人区的“藏北高原”,地缘意义上的“阿里”,所指向的是雅鲁藏布江河谷以西、喜马拉雅山脉以北、藏北高原以南、拉达克以东的这片河谷地带,其地理标签为“阿里高原”。
有一种说法,如果青藏高原是“世界屋脊”的话,那么阿里高原就是“世界屋脊的屋脊”了。不管阿里高原是否有资格成为世界第三极的高点,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无论从地理还是地缘角度,阿里高原的确是整个“环喜马拉雅山脉地区”的焦点。更准确的说,充当这一角色的是阿里高原东端的两处拥有神圣光环的地标:冈仁波齐峰、玛旁雍错。
不过我们更关注的,是什么样的地缘因素促成了这种四方来朝的现象。藏文化在对这一地区地理特征的标注,以及从地理结构入手的解构,有助于我们揭开这一谜团。与这一山一湖绑定在一起的,是四条沿不同路径向“环喜马拉雅山脉地区”延伸影响力的河流:森格藏布、当却藏布、马甲藏布、朗钦藏布。
我们已经知道了,在藏语中“藏布”一词对应的是江河,森格藏布即为印度河主源的“狮泉河”。同样的,另外三条河流也是以动物来命名的。其中:当却藏布翻译过来为“马泉河”,是雅鲁藏布江的源头部分;马甲藏布 (格尔纳利河) 则从阿里地区南部的“普兰县”境内,穿越喜马拉雅山分水岭,由尼泊境内南入了恒河;至于发源于阿里地区札达县的朗钦藏布 (象泉河) ,则是印度河平原“五河”概念中,最东边的萨特莱杰河的源头,在印度几乎截断萨特莱杰河之水的情况下,萨特莱杰河实际已经成为了一条独立的河流 。
作为全世界海拔最高的山脉,喜马拉雅山脉并没有提供太多的缺口,让山脉北部之水有机会注入南亚次大陆。印度河与雅鲁藏布江,本质是从喜马拉雅山脉两端,分别与喀喇昆仑山与横断山脉相接处寻得突破口南下的。区别在于,后者与横断山脉结合得实在太紧密了,因此在跨越分水岭南流之时,形成了一个世界级地理奇观“雅鲁藏布江大峡谷”。
相比之下,平行走向的喀喇昆仑山脉-喜马拉雅山脉,对人类就要宽容得多了。两大山脉之间留下的缝隙,不仅为下游的印度河平原平添了更大范围的集水区 (克什米尔) ,还为人类在这一地区的生存及周边区域的交流提供了基础。这也是为什么,克什米尔会成为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节点,而雅鲁藏布江大峡谷更多只是一个地理奇观的原因所在。
单纯身为东、西两条绕至喜马拉雅山脉南部江河的源头交汇处,已经足以让阿里高原成为喜马拉雅山脉北麓的焦点所在。能够在一山/一湖周边,再觅得两个突破喜马拉雅山脉阻隔的缺口,成为恒河、萨特莱杰河的源头。这样的地理属性,使之同样能够引来自山脉以南地区的瞩目。
然而透过表面看本质的话,宗教层面的四方朝圣行为,只是文明交汇的映射。上述四条河流只有在客观上承担了文明交流通道的作用,才有可能让居于喜马拉雅周边地区的那些种族、信仰差异极大的民族,共同视这一交汇之地为圣地。而在地缘层面,能够被映射出来的不仅仅只有宗教方面的碰撞,更有政治、民族方面的博弈。
在佛教传入吐蕃王朝时期,一直遭遇着西藏本土宗教——“苯教”的抵抗,以至于吐蕃王朝末期还曾经出现过灭佛归苯事件。在人类的发展过程中,宗教为了适应传入地的地缘文化,多多少少都会做些吸收本土元素的改变。由此才会有诸如汉传佛教、藏传佛教这样的分类。
佛教在传入喜马拉雅山脉北麓之后,同样经历了与苯教博弈、融合的过程。事实上,吐蕃并非这片屋脊之地强大的开端,以拉萨-日喀则为核心的雅鲁藏布江中游谷地,也并非高原文明的起点。在此之前,喜马拉雅山脉之北曾经兴盛过一个以“苯教”为国教强大政权——象雄王国。尽管象雄王国身上还有很多未解之迷,但阿里高原是其兴盛之地这点是可以肯定的。
从“环喜马拉雅山脉地区”之间的文明传播、交流入手,也许能够解释为什么环境并不那么优越的阿里高原,能够率先成为高原文明的起点。
首先整体环境的差异,使得喜马拉雅山脉之南的热带气候区,有机会比北部的高原地区更先开启文明进程。这意味着,高原文明在形成自己独特气质的过程中,势必会受到相邻印度文明的影响;其次南亚文明存在一个自西向东传播的过程。最初的“古印度文明”产生于印度河平原,在雅利安人入侵之后,文明中心逐渐东移。恒河平原及南部的高原地带,开始为带有种姓、婆罗门教/印度教等印度-雅利安特征的“新印度文明”所覆盖。
虽然高原文化在发展时,会一定程度的从更发达的南亚地区吸收文明因子,但二者之间巨大且缺乏地理缓冲的海拔差,使得青藏高原不仅能够避免被南亚文明所融合,更能够形成自己的地缘优势。在高原的西端,阿里高原虽然失去了中心地位,但却仍然承担着帮助藏民族/文化向西传播的重任。以至于我们今天,在印巴相争的“克什米尔”地区,仍然能够看到“藏”元素。
很多人知道,狮泉河中游以“列城”为首府的拉达克有“小西藏”之称,但少有人知的是,狮泉河下游的以“斯卡都”为首府的巴尔蒂斯坦,在巴基斯坦也有“小西藏”之称。以至于最早到此考察的英国人,曾将从南迦峰到冈仁波齐峰之间的整个狮泉河谷,都视为藏区的一部分,并将巴尔蒂斯坦、拉达克、阿里称为第一、第二、第三西藏。
如果将喀喇昆仑山脉视为冈底斯山脉的延续,狮泉河与雅鲁藏布江可以被视为处于同一谷地。在这条海拔、气候类似谷地,无论是民族还是文化的趋同并不让人感到意外。以拉萨为核心的卫藏地区,如果要对拉达克、巴尔蒂斯坦保持政治控制力的话,阿里高原将是最重要的节点。
然而从地理环境层面看,要想以阿里地区为核心,向下游延伸控制力的话,却有着一定的难度。这是因为,正常情况下,河谷的下游地区在农业、人口方面的潜力要高于上游地区。就像卫藏地区承载人口的能力,其实是完全比不上下游的印度东北地区以及孟加拉的。只不过巨大的海拔差,使得彼此之间几乎被完全隔离罢了。
作为“世界屋脊的屋脊”的阿里地区,其资源潜力并不如身处下游的另外两个“小西藏”。这一点从三个区域的人口总量也可以看出。今天,留在中国范围内的“阿里地区”,总人口约为10万;归属于印控克什米尔的“拉达克”,总人口则在30万左右;至于最下游归属巴控克什米尔的“巴尔蒂斯坦”,人口则超过40万。
这一数据所反应出来的客观现实是,如果历史上卫藏政权足够强大的话,那么无论是拉达克还是巴尔蒂斯坦,甚至更远的区域都有可能为其所控制。反之,如果卫藏地区的控制力不够,或者说有更为强力的外部势力插入狮泉河流域的话,阿里高原这个在整条河谷地带,属于资源、人口弱势区的板块,将很难承担起制约中、下游地区的地缘政治任务。
以狮泉河谷的历史来说也的确如此。公元9世纪中叶,强大的吐蕃王朝开始走向崩溃,部分吐蕃王室成员在混乱中逃往拉达克、阿里,并分别建立脱离雅鲁藏布江政权控制的“拉达克王国”、“古格王国”,并开启了狮泉河中、下游地区的全面藏化进程。
此后,为了争夺对整个狮泉河流域的控制权,拉达克、古格两个王国一直争端不断。在这场博弈中,人口潜力更大的拉达克取得了最后的胜利,一度于17世纪上半叶控制了阿里全境。
拉达克王国(意思是通过之地)遗址所在地是一个寒冷的沙漠
然而阿里高原的地缘地位是如此重要,卫藏的西藏地方政府即使能够容忍狮泉河中、下游地区,脱离自己的控制,也不可能放弃这个“环喜马拉雅山脉地区”聚集点的。
18世纪末,在中央政府 (清) 的支持下,阿里地区得以回归西藏地方政府的管辖范围。拉达克则以藩属的身份,被置于西藏地方政府及中央之国的政治结构中。19世纪3、40年代,随着查谟的入侵,拉达克在政治上被迫切断与卫藏及中国的联系,成为了“克什米尔”的一部分。
印度之所以能够得到拉达克,与当时这片大陆的“英属印度”背景是分不开的。如果没有当时称霸世界的大英帝国主导,仅靠印度内部自发的力量,短时间内是很难做到这点的。由于导致的地缘后果之一,便是在印控克米尔范围内,出现了印度教徒主导的“查谟”、穆斯林覆盖的“克什米尔盆地”,以及被世人称之为小西藏的“拉达克”,并存的地缘奇观。
在可以预见的将来,即使能够按照现在的印巴停火线解决划界问题,这一地缘分割所造成的负面影响,也将对印度的内政乃至外交造成长远影响。
○温骏轩,网络笔名“鄙视抢沙发的”,长于分析解读国际局势。其2009年7月在天涯论坛“国际观察”版块开设的《地缘看世界》一帖,有理论,有资料,有地图,有分析,广受读者关注,点击量超过1700万/次,回复超过10万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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