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名黑河站长网内容摘要:王弼以道解易,对儒道融通的《易传》有所冲击。孔颖达立足儒的宗旨,指出王注玄学易以“无”为本,无法落实《易传》垂教本意。孔疏转而以回归“有而教有”为目标,对玄学易进行儒学化。 在技术上,孔疏沿袭、补论、修正王注。在义理上,孔疏将玄学易转向儒学易,在玄学体系下崇“无”重“有”,以实现部分儒学化,但儒学易未占主导。孔疏在“无”本下重“有”的独立意义、差别、器用;崇“无”论下重“人”,讲圣人体“无”在“人”,圣人尽“道”,修善垂教;讲天道、人事体用不分,人道有“人”的内涵,与天道不同,重天道又重人道。 针对孔疏儒学化所遗留的玄学问题,宋儒沿着孔疏的思路加以调整。李觏、张载突破崇“无”,罕言天道,分离天道与人道;程颐扭转孔疏的“无”本论,讲实有之“理”。这些都有助于摆脱玄学易,促成宋代儒学易的演进。 关键词:《周易正义》 玄学易 儒学化 儒学易
对《周易正义》的评价,牵涉易学史上义理学派的易学玄学化还是儒学化问题。孔疏将王注玄学易修正,纳入儒学易范畴,推进了义理学派在易学史上的演进。然学界对此研究还不够。
朱伯崑先生指出,孔疏将王注虚无实体解释为自然而有,将玄学贵无论引向崇有论;刘玉建先生指出,孔疏将王弼玄学无有本体论引向儒家道器本体论。二位先生敏锐地指出了孔疏的玄学特征和儒学方向。
需要进一步讨论的是,孔疏何以要对王注玄学易儒学化,以及如何实现儒学化。本文认为,孔疏认识到了玄学易在儒家视角下的问题所在,致力于玄学易的儒学化。下文将依次分析孔疏如何扭转玄学易为儒学易,孔疏意识到玄学易存在哪些问题,做了哪些儒学化工作,又遗留哪些问题,宋儒怎样沿着他的思路调整以促成宋代儒学易发展等问题,籍以揭示孔疏儒学化的思想学术品质及意义。
王弼解易移用道家思想,对儒道融通的《易传》有所冲击。孔颖达立于儒的宗旨,指出王注玄学易的问题,以回归《易》垂教本意为目标,将玄学易转化成儒学易。《周易》文本具儒道思想,《易传》解经取重阴阳的天道观、重仁义的人道观,实现儒道会通。
王弼以传解经,承西汉易以老释易,对儒道融通的《易传》有所破,“以道解易”调和道儒,形成玄学易。王注玄学易以“无”为本、“无有”本末为二,在孔颖达看来有违儒的宗旨,无法落实《周易》“有而教有”垂教作用。
孔疏批评玄学易“虚玄”,强调“有”的教化,曰“辞尚虚玄,义多浮诞”“易理难穷,虽复‘玄之又玄’,至于垂范作则,便是有而教有”。孔疏在“有从无出”玄学论中一再转向“有”,因为垂教备于“有”,曰“易之三义,唯在于有,然有从无出,理则包无”“以圣人作《易》,本以垂教,教之所备,本备于有”。
又,王注以“无”为先于“有”、居“有”之上的单一实体,无有本末为二,崇无息有。孔疏以“道器”释“无有”,主张道器如一,目的在《易》垂教功用。孔疏曰“道即无”“器即有”“以教言之,存乎精义;以人言之,存乎景行”,“道”是教化精义,“器”是人效法的行为,“道”的教化落实于“器”,而“器”的实行不离“道”。
又,王注得意忘象,孔疏以象为教化之备。孔疏曰易是象,象在“有”,而“有”是为教。孔疏对王注玄学易问题的提出,目的是回归《易传》的垂教本意:“《乾凿度》云:‘……易者所以断天地,理人伦,而明王道……各安其性。’此其作《易》垂教之本意也。”
在疏不破注及注疏体例限制下,孔疏实施沿袭、补论、修正等注疏技术,扭转玄学易为儒学易。孔疏有老庄思想印记,但多数情况以儒阐发义理。孔疏对王注以儒释义者直接沿袭,对王注以老庄解易者以儒修正、在无王注时补论儒理。卦辞、《彖辞》和《大象传》注疏至少存83例。
当王注论儒不及道时,孔疏沿袭王注。通观卦辞、《彖辞》和《大象传》注疏,王注谈儒理见六卦,孔疏照搬。卦辞注疏见《革》《家人》《观》。如《家人》,王注“非元亨利君子之贞”,孔疏“非君子丈夫之正”。
《彖辞》注疏见《大过》《归妹》《恒》,王、孔二人皆言君子之德、伦理尊卑。孔疏儒学化主要技术是修正王注。一是在王弼无注或王注老庄玄学倾向不明显时,孔疏用注补充己说,讲仁礼、君子、人伦等。通观卦辞、《彖辞》和《大象传》注疏四十五卦。
孔疏讲君子之德最多,其次为圣人合天道、仁礼尊卑,都是立足儒的补论式修正。如卦辞、彖辞、《大象传》疏文说君子、小人28例,圣人、养贤、人伦、君臣等24例。二是在王注以老庄思想释理时,孔疏或沿袭附和,有老庄印记;或立于儒,要么对王注扬弃、修改,要么补释经传修正王注。
通观卦辞、《彖辞》和《大象传》注疏,前者仅4例,后者32例。可见王注言老庄时,孔疏绝大多数以儒修正。具体修正方法有不正而正、扬弃王注,目的仍在于实现儒学化。
首先,不正而正。王注释部分经传时,孔疏针对王弼未注的经传部分阐述,在王注未发声处发声,彰显二者儒、道不同。如王弼不注“君子”“先王”类经文,孔疏补论儒。以此法修正后,二者立场迥异。
《大象传》注疏三卦,《大畜》《鼎》《革》。如《大畜》,王注曰“物之可畜于怀,令德不散”, 即说畜物聚德的自然之道,不言“物”,不注传文“君子”畜德之句。孔疏将“物”阐释为贤人“前言往行”,即说君子多记识往贤之行来畜积己德。
以此法修正后,二者观点有交,但立足儒、道不同,这很常见。《大象传》注疏十卦,《蒙》《讼》《谦》《咸》《恒》《明夷》《夬》《丰》《既济》《未济》。如《明夷》,孔疏承王注,讲无为清静,但言君子善用无为之道,引入儒家范阈内。
其次,扬弃王注。孔疏针对王注释经传的观点阐释,弃王注部分观点,补充己意来详疏经传和王注,以修正王注。一是此法修正后二者道、儒各异,通常可见。《大象传》注疏见四卦《随》《蛊》《临》《大壮》。
又卦辞注疏《小过》,王注言“飞鸟遗其音声,哀以求处,上愈无所适,下则得安”,讲自然天道,孔疏照搬王注,又以此自然之象喻君子与大臣人事。另《彖辞》注疏八卦,《蛊》《观》《坎》《恒》《晋》《鼎》《丰》《中孚》。如《中孚》,王注讲不竞争而致笃信,孔疏讲人德诚信可治国,老、儒解易各异其趣。
二是孔疏以此法修正王注,孔、王二人观点有包容,但儒、道根本不同。《大象传》疏文见《复》卦,王注提出动复则静,先王要应自然重天道,孔疏讲静为动本,合于王注老庄解易,又讲先王人事对动复则静的天道之用。又,卦辞注疏《坤》《蒙》《艮》三卦,《彖辞》疏文《剥》《复》《困》《丰》《屯》《坎》《恒》七卦,孔疏纳道入儒。
第三,孔疏取象修正王注轻象。如王弼无注、王注不言象或言象时,孔疏通常取象。此外,王、孔二人皆不言象于《大象传》,注疏仅五卦。
孔疏为实现《易》“有而教有”,在玄学易内纳道入儒,崇无重有。孔疏在“无”本下重“有”的意义;崇无论中重“人”;讲天道、人事体用不分,人道与天道又不同。这实现部分儒学化,但儒学易未占主导。
孔疏认识到玄学易尚“无”对重现实秩序的儒家造成冲击,转而在“无”本论下重“有”。孔疏突出“有”相对独立地位;强调“有”的差异;将“无有”转向“道器”,统一又区别道器;崇道论转向体用论,凸显器用。
孔疏将“无”本论转向重“有”。王注释《复·彖》曰“寂然至无,是其本”, 孔疏曰“天地养万物,以静为心,不为而物自为,不生而物自生,寂然不动,此天地之心”“万物虽运动于外,而天地寂然至无于其内也。
外是其末,内是其本,言天地无心”。 王、孔二人都以“无”为本,但孔疏说“无”是自然不为物自为。朱伯崑先生认为,孔疏以自然无为释王注的“无”,自郭象“造物者无主而物各自造”崇有论。
实际上孔疏从王注的“贵无”转向“崇有”,仍在“无”本论下,未离玄学易。这使孔疏儒学化受到局限,又为其打下本体论基础。孔疏论“有”独立性及“有”对“无”的意义,玄学转向儒学倾向明显。
孔疏先讲“无有”先后生成,转讲“有”的相对独立性。《系辞》“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韩注未释,孔疏曰“凡有从无而生,形由道而立,是先道而后形”,讲无有(道形)先后生成,但弃“生”字讲“形由道而立”之“立”,更显“有”之独立,打破“有”对“无”的绝对依附。
孔疏讲万“有”差异,不同于王注的万“有”为一。孔疏指出郭象注《庄子》谓“形虽万殊,而性本得同,故曰‘道通为一’”意为“庄子所言以明齐物,故举恢诡谲怪至异之物,道通为一,得性则同”,而王注“改‘通’为‘将’字者,明物极则反,睽极则通”。
朱伯崑先生指出,王注沟通万有差别,孔疏不否认万有差别。 事实上王注消解万有差别,孔疏强调万有异殊。王注的“道将为一”为万物归“无”,孔疏谓“道通为一”指万有各殊,性通为“无”,孔疏强调万有至异。这又在孔疏释王注“若其以有为心,则异类未获具存”中得到体现。
以“有”为心,则我不能及于物,物不能赖于我,即以“无”为心,则我及于物,物赖于我,非我为物、物为我,指物我各异,并通为“无”,非物我为一。
孔疏讲道(无)器(有)不二,道离不开器,器由道而成,又与道不同,与“有”显“无”,但“无”不依赖“有”的玄学易不同。韩注《系辞》曰“在阴为无阴,阴之以生;在阳为无阳,阳之以成”,孔疏曰“道虽无于阴阳,然亦不离于阴阳,阴阳虽由道成,即阴阳亦非道”。
韩注曰“无”生阴阳,孔疏曰道生阴阳,道不离阴阳(器),阴阳(器)区别于道,相对独立。由此孔疏重器用:“形虽处道器两畔之际,形在器,不在道也。既有形质,可为器用。”
孔疏讲圣人体无在“人”,圣人尽“道”,修善垂教,都以儒论,但未离崇无玄学本质。第一,圣人体无,玄学易重“体”,孔疏重“人”。韩注释《系辞》曰“体神而明之,不假于象,故存乎其人”,孔疏释曰:“人能神此易道而显明之者,存在于其人。
若其人圣,则能神而明之;若其人愚,则不能神而明之。故存于其人,不在易象。”韩注开头强调“体”的动作,“体”无(神),不限于有(象)。“体”和“无”感应,让“无”内化于个体中。孔疏开头讲施动者“人”,曰“人能神化易道”,又曰“‘神而明之,存乎其人’,谓圣人”,讲“人”为“体无”关键。
第二,玄学易重“道”,孔疏转而讲圣人能尽“道”。韩注曰“穷变以尽神,因神以明道”,孔疏也讲“神”道,又讲圣人能尽神道:“云‘故穷变以尽神’者,神则杳然不测,千变万化。圣人则穷此千变万化,以尽神之妙理,故云穷变化以尽神。”
第三,王注讲天道不使四时,圣人不使百姓无为而治,孔疏讲效法天道不言不为,圣人行善教化,转向圣人垂教。《观·彖》王注曰“不见天之使四时,‘而四时不忒’,不见圣人使百姓,而百姓自服”,孔疏曰“天既不言而行,不为而成,圣人法则天之神道,本身自行善,垂化于人”。
由于未离无本论玄学范畴,孔疏论人道自然无为。然孔疏强调天道、人事体用不分,又讲人道有“人”的内涵,与天道不同,重天道又重人道。不离无本论,但与王注崇无轻有不同,可见孔疏在儒学化上的努力。
孔疏将王注“无”本论转到天道、人事体用不分的讨论上。王注“寂然至无,是其本”,孔疏曰“天地养万物,以静为心,不为而物自为,不生而物自生,寂然不动,此天地之心”“天地非有主宰,何得有心?以人事之心,托天地以示法尔”。王、孔二人均以“无”为天地之心,但孔疏又讲以人事之心托天地,天道不离人事。
孔疏还讲人道之人德,从而突破了玄学易的贵天道。《系辞》“天之所助者,顺也;人之所助者,信也。履信思乎顺,又以尚贤也。是以自天祐之,吉无不利”,韩康伯未注,孔疏曰“人之所助,唯在于信”“天之所助,唯在于顺”“既有信思顺,又能尊尚贤人,是以从天已下,皆祐助之”,讲“有信思顺”指人道在信,天道在顺,既不同又须兼重。
又,孔疏论“人革”要顺天道应人道,且人道在人心,与天道不同。王弼未注《革·彖》,孔疏曰“先明‘天地革’者,天地之道”“‘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者,以明人革”“殷汤、周武……上顺天命,下应人心”。这合于《易传》,区别崇天道息人事的玄学观。
孔疏对玄学易儒学化而遗留的玄学问题,宋儒力图调整。李觏取孔疏的重人事,弃孔疏的崇天道。李觏《易论》十篇讲人道,有六篇讲儒取孔疏。李觏解爻辞有二十二爻在孔疏直接影响下以儒解易,人事观点或抄孔疏,或为孔疏的深化。
如《益》九五“有孚,惠我德”,王注讲“以诚惠物,物亦应之”, 孔疏说“我既以信,惠被于物,物亦以信,惠归于我”, 王注言“物”,孔疏重“我”强调人德。李觏抄孔疏“物亦以信惠归于我”八字,进一步讲仁爱,“溥爱无私,君之德”。与孔疏讲天道不同,李觏罕言天道,重人事。
孔疏讲天道落于人事,李觏仅取孔疏所讲人事。如《坤》初六,孔疏讲王注卑弱积著的道家之理:“义取所谓阴道,初虽柔顺,渐渐积著,乃至坚刚”,再落在人事之防渐虑微:“阴阳之气之无为,故积驯履霜,必至于坚冰。以明人事有为,不可不制其节度,故于履霜而逆以坚冰为戒,所以防渐虑微,慎终于始。” 李觏仅说“戒其渐”,取孔疏所谓人事,不言天道。
张载讲天人分离,突破孔疏天道、人道的玄学论。孔疏修正韩注的贵道贱器,指出圣人能做到道器体用合一,将天道用于人道,但以天道为本。张载将天道、人道分开,人道别于天道,圣人以仁,思虑忧患治世,是遵人道,不依附天道。
《系辞》“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韩注曰“圣人虽体道以为用,未能全无以为体,故顺通天下,则有经营之迹”,孔疏释韩注:“‘圣人虽体道以为用’者,言圣人不能无忧之事。道则无心无迹,圣人则亦无心有迹,圣人能体附于道,其迹以有为用。
云‘未能全无以为体’者,道则心迹俱无,是其全无以为体;圣人则无心有迹,是迹有而心无,是不能全无以为体。云‘故顺通天下,则有经营之迹’者,言圣人顺通天下之理,内则虽是无心,外则有经营之迹,则有忧也。道则心迹俱无,无忧无患,故云‘不与圣同人忧’。”
韩注“未能全无以为体”指圣人如不能以道为体,只以道为用,才有治理天下的事迹。经营之迹,属形器领域,不是圣人最高境界,是贵道贱器,以道为形器根本。孔疏“未能全无以为体”指圣人无心有迹,内无心、外有迹,能体道又能器用,表现为“无心有迹”,即“道则无心无迹,圣人则亦无心有迹,圣人能体附于道,其迹以有为用”。
孔疏修正韩注的贵道贱器,认为圣人可统一道器,实现天道人事合一,但以天道为本。张载论“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讲天、人分开,人道异于天道,突破天道为本玄学论:“‘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则于是分出天人之道。
人不可以混天,‘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此言天德之至……神则不屈,无复回易,‘鼓万物而不与圣人同忧’,此直谓天也。天则无心,神可以不诎,圣人则岂忘思虑忧患?虽圣人亦人耳,焉得遂欲如天之神,庸不害于其事?圣人苟不用思虑忧患以经世,则何用圣人?天治自足矣。圣人所以有忧者,圣人之仁也;不可以忧言者,天也。盖圣人成能,所以异于天地。”
这就是在讲天道、人道不同,人道不依附天道,人道有独立规律。天道无心,圣人不可忘思虑忧患,因为人事不同于天道;圣人以仁治世,故有忧,天道无心,不能以忧言,故“圣人成能,所以异于天地”。张载的天人分离,是在孔疏“无”本论下重视人道且区别天道、人道,李觏罕言天道、仅言人道观点上的进一步儒学化。
程颐将孔疏的“以静为心”转化为“动静相因”之理,突破无本论,纳入理本论儒学范畴。程颐反对孔疏有归无、动归静之论,讲动为天地之心,动静相因乃理,曰“先儒皆以静为见天地之心,盖不知动之端乃天地之心”“一阳复于下,乃天地生物之心”,“动静相因,动则有静,静则有动”,“静中便有动,动中自有静”,“其道反复往来,迭消迭息”。
朱伯崑先生说,程颐的天理代替了孔疏的自然之理。进一步说,孔疏的“无”是自然无为物自造,“无”本重“有”且“有”通为“无”。程颐重“有”的天理,“理”是客观之理,扭转孔疏“无”本重“有”玄学论,建立儒学易中的理本论。
综之,孔疏对玄学易的儒学化具有儒学易的思想学术品质和意义。王弼将儒道融合的《易传》变为以道为本的玄学易,孔疏又将王注玄学易转向儒学易,实现了部分儒学化。
这就回归了《易传》本旨,使义理派回到了儒学方向上,是儒道会通的解易经脉中的通变。宋儒则沿着孔疏崇“有”的思路,突破了孔疏“无”本论的局限,从而构建和发展了宋代儒学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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