翟蓓蓓“新闻的威力其实是并未全盘坠地的,它对甲无损,对乙却会有伤;对强者它是弱者,但对更弱者它却还是强者,所以有时虽然吞声忍气,有时仍可以耀武扬威。于是阮玲玉之流,就成了发扬余威的好材料了。因为她颇有名,却无力。”——鲁迅
1935年3月11日,正是上海春雨霏霏,细雨缠绵的时节,但这场酥雨打在为阮玲玉送灵的亲友身上,是深入骨髓的刺痛。
12个中国电影史上伟大的人物,扶着阮玲玉的棺木,缓缓地行走着,这段不长不短的路程,就是这位年仅25岁的女子,在人世上看到的最后风景。
她身着绿色旗袍,静静地躺在花卉之中,就像她的短暂的人生,鲜花着锦,而她身处繁华,仍温婉柔美,不染俗尘。
从灵堂到墓地的二十多里路上,挤满了民众,有看热闹的,有抢新闻的,最多的,还是为她送行。
即使到了最后时刻,这位巨星还是能在上海民众中引起巨大的关注,真应了鲁迅的那句“于是阮玲玉之流,就成了发扬余威的好材料了,因为她颇有名,却无力。”
总不用看见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
就在她去世后不久,鲁迅写下了《论人言可畏》一文,指控了社会、官吏、人群对新女性的逼迫,挥刀向更弱者,才能让扯淡的嘴巴有些味道。
只消几个铜板,就可以看些轻薄句子,摇笔尚不假思索,张嘴更是可以忽略在左右脑的缝隙里。
虽然记者或评论家一派,最爱给女性“加些描写”,以达到“刻画”的目的,但是导致阮玲玉自杀的事实远不是如此简单。
1935年3月7日晚,阮玲玉作为《新女性》的女主角,受邀参加了庆功宴,唐季珊作为阮玲玉的男友随她同往。
宴会之上觥筹交错,纸醉金迷,一袭清新的墨绿晃入灯光之下,绿底上的花织栩栩如生,仿佛可以带来一丝鲜花的香味。
旗袍的主人正是近期深陷丑闻的女星,阮玲玉。但是她像没事人一样盛装出席了宴会,众人的目光被她时尚的卷发吸引,对着她温婉明艳的笑脸,男人意淫,女人嫉妒。
她一向是不戴贵重首饰的,只是这次,一对红宝石的耳坠随着她的动作粼粼闪光,将她的眼角都印上了绯红。
那是唐季珊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平时它只会静静躺在阮玲玉的首饰盒深处,这是它为数不多的亮相。
很快她就微醺了,在舞池中间摇曳,尽情散发自己的魅力,宛若烟花熄灭前的奋力绽放。
她摇摇晃晃地找到每一位曾帮助过她的导演,过分亲密地亲吻了他们的脸颊,对周遭有关“放荡”的言论不置一顾,只像是做最后的告别。
最后,阮玲玉深吻了她绯闻中的第三位男主角蔡楚生的脸庞,蔡楚生感受到了阮玲玉笑颜下的悲伤和绝望,但是他选择了视而不见。
于是阮玲玉也没有贪恋这一点温暖,和对待其他导演们一样,很快放开了蔡楚生。
拉起男友唐季珊的手,就在舞池中翩翩起舞,风华绝代。宴会之后,她依然和唐季珊一起跳到深夜,好像已经忘记了他们之间的龃龉。
凌晨两点,唐季珊已经酣睡,阮玲玉的眼中,却是一片清明,原来她只是一动不动地躺着,却没有闭眼。
她缓缓从床上起身,坐在了桌前,空气之间凝固到只有纸笔之间的“哗哗”声划出裂痕,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
阮玲玉端来妈妈为她熬的八宝粥,将三瓶安眠药倾倒在碗里,搅动一番后吃了下去。
安眠药并不苦口,只需机械地吞咽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吃下很多,这个过程中,她很平静 。
此时这个问题的答案已经不再重要,可是阮玲玉还是想问,唐季珊还没来得及回答,阮玲玉便倒在床边。
可她最后的遗书中写到:“季珊:没有你那晚打我,今晚又打我,我大约不会这样吧......”
这样一个阮玲玉深爱的,群众信任的君子,在她死前,狠狠地打了她两巴掌,恰恰是杀死阮玲玉的凶手之一。
在她一笑里,充分地显出她的妩媚,令人陶醉,在她垂眸时,又给人以令人心疼而怜爱的无限可能。
他看到阮玲玉身边的男伴不过一个找舞女的纨绔,就更加坚定了自己能够狩猎成功。
他风度翩翩地出现在阮玲玉身边,这个比阮玲玉大14岁的茶叶大亨不仅没有其他追求者身上的浮躁,还有着深情的味道。
但是知道了他是唐季珊后,阮玲玉立刻与他保持了距离,因为唐季珊不仅在乡下有原配,还和中国影坛上的第一位电影皇后张织云有男女关系。
阮玲玉虽然此时过得不如意,但是她也不是一个见异思迁的女人,对唐季珊只是礼貌社交。
但是上天给了唐季珊机会,舞池中的灯一时间突然全暗了,陷入黑暗让阮玲玉惊慌失措,此时又传来日本人的飞机轰鸣,即使灯亮了,阮玲玉也没缓过神来。
唐季珊立刻上前安慰阮玲玉,将她轻轻揽在怀里 ,这样的温暖是从小没有父亲的阮玲玉不曾拥有的。
唐季珊趁虚而入,与阮玲玉约会,他和阮玲玉说,乡下的原配不过是个摆设,自己也早就和张织云分手。
唐季珊的温柔软语让阮玲玉沉醉,她看待唐季珊,就像看待救她脱离苦海的救命稻草。
随后阮玲玉收到了张织云的来信:“你看到今天的我,就能看到明天的你,唐季珊不是个好男人,你要三思。”
起初,唐季珊将阮玲玉的养女和母亲都接到大房子里去,对她们无微不至的照顾。
阮玲玉的初恋是公馆的少爷张达民。那一年,阮玲玉16岁,张达明18岁。她身为女佣的孩子,和少爷张达明产生了爱情。
少年的情愫瞒不过封建家长,不仅是张达民的父母“棒打鸳鸯”,连阮玲玉的母亲都劝她,不要痴心妄想。
从小就要风得风的张达民,自然听不进父母的话,为了阮玲玉他竟然和家里断绝关系,和阮玲玉私奔同居。
只是张达民做惯了纨绔子弟,缺钱的生活让他没有了往日的公子风度,变成了彻头彻尾的恶霸。
阮玲玉为了挽回他,还收养了女儿小玉,可是这也没能挽回张达民的心,他仍饮酒作乐,荒废度日。
于是在阮玲玉与他分手后,他以阮玲玉的下等人身份为要挟,敲诈她每个月300元的“解除同居费”。
唐季珊一听到这个消息,他是开心的,因为用钱能解决的事情就不算事情,他很乐意用这笔钱“买断”阮玲玉。
这时唐季珊和阮玲玉都没有想到,张达民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迎接他们的是更大的灾难。
1934年,张达民失去了工作,经济来源只有阮玲玉每个月给的的300元,可是这样的补贴只能再拿5个月了。
于是心急如焚的张达民倒打一耙,用令人难以置信的盗窃罪将阮玲玉告上了法庭。
他的控告虽然毫无证据,面对唐季珊的财力肯定是败诉的,但是他拿准了阮玲玉心软的心理。
可是唐季珊并不是好惹的,他不愿意受到张达民的控制,直接用“虚构事实、妨碍名誉”的罪名,反将张达民送上了法庭。
谁知这次张达民彻底的愤怒了,他离开法院后立马联系各大报刊,将阮玲玉过往的私生活全部曝光,又控诉阮玲玉侵占私人财产罪和妨碍家庭罪。
张达民知道,这些莫须有的罪名并不能胜诉,反而会给自己引来牢狱之灾,但是此时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只想毁了阮玲玉。
于是,阮玲玉成为了上海所有报纸的头条,所有人都在议论这位女明星卑贱的过往和“混乱”的私生活。
荧幕里的阮玲玉是命途多舛但冰清玉洁的“神女”,而现实中阮玲玉被报道成徘徊在两个男人之间的“荡妇”。
在那个父权余孽未被祛除的年代,人们对女性只有两种感知方式——清纯玉女或淫娃荡妇。
成为欲望客体的阮玲玉以一种感性的、柔和的姿态出现,又被人赋予冲击力极强的反面标签,有关她的一切事实或臆想都被大众反复咀嚼。
就在参加庆功宴的前几个小时,唐季珊也被报纸言论影响,怀疑阮玲玉与《新女性》的导演蔡楚生有染。
但是被全世界误会的阮玲玉无心去解释这个,她面对唐季珊的羞辱只说,我是淫妇,那你就是奸夫。
外柔内刚的阮玲玉此时想起《新女性》里面的女主角艾霞,就是这样活活被流言逼死,来了勇气,又说了一句,奸夫淫妇。
她想要反抗这种畸形的主流话语权对女性的迫害,面对她曾经的依靠,她第一次质疑爱情,将她与唐季珊之间说成偷情。
她原本以为,张达民是爱自己的,却最终因为他身败名裂,她又以为唐季珊是爱自己的,却最终因为他失去尊严。
她日益攀升的事业和步步坠落的生活之间产生的巨大裂缝,使她的人生充满戏剧张力,又饱含戏剧的悲惨性。
阮玲玉曾经对蔡楚生这位知己透露过自己的心声:“我多么想成为这样一个新女性,能够摆脱自己命运的新女性,可惜我太软弱了。”
“季珊:我死了,我并不敢恨你,希望你好好待妈妈和小囡囡......没有我,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了,我很快乐。”
“达民:我是被你迫死的,哪个人肯相信呢?......不必哭啊!我不会活了,也不用悔改,因为事情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她在爱情里,永远是自卑的,即使是在两个男人的争夺之中蒙冤死去,她也不曾怨恨,死亡临近时,她还爱着。
“不管别人怎么讲,你所有的.朋友全都相信你是个好人,我甚至认为,你是个太好的好人。”
因为懂得,所以慈悲。阮玲玉作为从底层向上流社会跃进的新女性,她理解民众的愚昧,她理解时代的局限,但她不理解自己为何不配被爱。
真正让她死亡的远不仅仅是“人言可畏”,最终决定她生命的,不过是两个绝情的男人。
是爱情中那种无法选择的痛楚和幻灭,导致了她的脆弱,脆弱又导致了她的灭亡。
阮玲玉的伯乐费穆说:“人生是个大烘炉,每个人的灵魂,在烘炉里锤炼,坚强地成了武器,软弱的被烧成灰烬。”
只是费穆还是没有想到,风情万种的阮玲玉只是一个软弱的灵魂,无法逃离爱情的羁绊,在一场烘炉之火后,化作一缕哀怨的烟儿,消散在红尘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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